说实话,我始终没有弄懂,塞林格为什么以“麦田里的守望者”来作为他小说的书名。起初听老师讲起这个名字时,给我一种望文生义的感觉,使我想起了家乡麦田里的稻草人:戴顶破草帽,穿件补丁上也有洞的破衣衫,两个空空的袖管里拴着几块红布条在风中招摇。那是农人用来吓麻雀的,怕辛劳一季的收成给那群小飞贼偷了去。麦田很大,稻草人也就不少。每当黄昏日落,农人和麻雀都回了家,可稻草人还依然立在田里。可是,老师说,这是一本资产阶级的书,写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跨掉的一代”,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种种,仅供批判。这显然与我心中的麦田大相径庭,而当时正是信仰危机喊声四起的时候,想去借阅的念头转瞬间自行逃亡。冬去春来,资本主义变得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可怕,但是当时那种触电的感觉,却使我一直没有再走进那块麦田。
前不久,通读全篇,知道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叫霍尔顿的孩子在第四次被开除出学校之后,只身在纽约游荡的经历。他满口脏话,酗酒,还召妓。如此种种,确乎不良,应予批判。但是,霍尔顿穿行纽约夜幕中的身影却也无端使我想起那黄昏时的稻草人。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与麦田有什么联系。全篇并没有写什么麦田,只是在一节中塞林格忽然插入了一段,他写道:“不管怎么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难道说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跨掉”分子心里还装着如此美好的愿望?这段话倒使我越看越糊涂了。更让我不明白的是,此书一出版就受到了青少年的热烈欢迎,校园里到处可模仿霍尔顿——“在大冬天身穿风衣,倒戴着红色鸭舌帽”,并学霍尔顿说话和动作的成千上万个霍尔顿们的身影。这又是为什么?直觉告诉我,事情绝非像“仅供批判”的那样简单。可是,那块大片的麦田到底在哪里啊,塞林格到底想守望些什么?忽然,在一个冬雪的早晨我恍然醒悟了。
清晨,我被窗外的一阵欢闹声惊醒。噢,下雪了!透过窗子看到树梢上和房顶上都变白了。我知道,窗外的欢闹声,肯定是孩子们踏雪的声音。这立刻使我想到了我的童年,每逢雪后,就到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恣意地玩耍,堆雪人,打雪仗,或者无缘由地在广阔无垠的大雪毯上狂奔,随意朝着各个方向,呼喊,大笑。那呼喊是憋不住的,那笑声是透明的。啊,这不正是塞林格所说的那块大片的麦田吗?!那种自由、欢快,那种清新、透明!
是的,在塞林格朴实而锋利的笔下,隐含着多少对那戕害少年自由心灵的“混帐悬崖”的憎恶,他正是巧妙地以反讽的手法,以一个少年童心的破碎,表达了对那种透明欢快的渴望。与其说是霍尔顿被开除出学校,例不如说是他忍受不了那千篇一律毫无意义却只能扼杀人性的庸俗教育而出走。到处是虚伪、自私、谎言和垃圾,再不见一点麦田的影子。所以,已失去麦田的他,不愿其他的孩子也再失去自己的麦田,他只想做个守望者。塞林格正是如此以他的血刃雕刻出一个美丽的梦。
人到了成年,有时常常想童年的情景,那些属于个人的欢乐世界,可现实中,人们又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去破坏他人的世界。所以,塞林格的梦实在不只是给儿童说的,也是说给成人的,他说出了一个成人的童话。
(《麦田里的守望者》,施咸荣译,译林出版社1997年2月第1版,定价7.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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